互聯網「反壟斷」中美內涵南轅北轍 比起促進競爭北京更想「打老虎」
中美兩國的互聯網巨頭,過去數月的日子都不大好過。本月初,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(FTC)聯合幾乎所有州政府,對Facebook提請反壟斷訴訟,要求其永久剝離Instagram和Whatsapp業務;一旦成事,同樣體量龐大的Google、Apple恐怕也「難逃厄運」。
中國政府繼阻攔螞蟻金融集團上市後,中央政治局上週召開經濟會議,定調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」,隨後變向阿里巴巴和順豐發出罰款,金額雖小但警告意味濃厚。至於世界最大經濟體的歐盟,也公布《數碼市場法案》,要求在歐盟範圍內年收超過65億歐元的科技巨頭放棄壟斷地位,向政府和競爭對手交出某些數據,以利競爭。
儘管「反壟斷」在主要經濟體都蔚然成風,但各國「反壟斷」方式和目的卻大相徑庭。
美國:促競爭不限行業
在美國,反壟斷歷史由來已久。19世紀80年代,內戰後秩序平復的美國經濟迅速發展,但在石油、製糖、鋼鐵等領域卻形成一大批壟斷財閥,破壞市場競爭同時,也令一般市民和小商戶生計受影響。最具代表性的石油巨頭洛克斐勒於1870年創立標準石油公司,壟斷美國九成石油市場,更將產業滲入金融領域,希望進一步擴張業務版圖。
1890年,美國通過世界首個反托拉斯法案《謝爾曼反壟斷法》。1911年,聯邦政府控告標準石油勝訴,後者被拆分成34間公司,其中包括港人熟悉的埃克森美孚、雪佛龍及康菲公司。隨後百年,《反托拉斯法》成為聯邦政府對付財閥的最佳武器:1945年,美國鋁業公司因壟斷被拆散;1970年,IBM集團被迫開放軟硬件技術標準,容許其他廠商進入商用電腦市場;1984年,美國電訊巨頭AT&T被勒令拆分為7個地區公司。至於微軟壟斷瀏覽器市場一案,則伴隨Windows系統開放第三方瀏覽器,Firefox和谷歌Chrome的崛起告終。
由過往案例可見,美國的反壟斷手段雷厲風行。對市場上缺乏競爭對手的,便把大集團拆分,人為塑造競爭;已有競爭對手的,便要求大集團撤銷技術或市場壁壘,進一步促進競爭。美國FTC今次要求拆分Facebook的社交王國,便屬前者;而今年10月,谷歌被要求停止支付手機廠商費用,以換取預裝Google軟件,則屬後者。
但無論採用何種方式,聯邦政府的行動僅止於「製造競爭」,無意改變產業的運作邏輯和遊戲規則。正因如此,無論是IBM、AT&T以及之後的微軟,雖然因反壟斷法失去相當市場份額,但卻受益於開放競爭後蓬勃發展的電腦行業、電訊行業及互聯網,股價也短空長多,屢創新高。
歐盟:隱私安全也關「反壟斷」事
另一方面,美國的「反壟斷法」旨在保護國內市場,在面對海外競爭時則傾向「積極捍衛本國企業權益」。眾所周知,歐盟國家由於歷史或文化因素,對個人私隱相當重視。但由於互聯網公司國際化的特性,大部分歐盟用戶數據卻被掌握在美國互聯網企業手中,受美國法律監管,這一現狀為歐盟當局所不容。
2016年,歐盟推動俗稱GDPR的《一般資料保護規範》,要求所有互聯網企業處理歐盟企業和公民信息時採取統一標準:包括在客戶要求時刪除相關歷史資料,禁止將客戶資料帶離歐洲等。美國以「刻意製造非關稅壁壘」為由多次抨擊相關法案,令美歐雙方貿易談判又增新結。
除了設立隱私法案,歐盟當局也不時威脅使用反壟斷條款制裁美國科技巨頭。但由於歐盟境內缺乏可提供類似服務的企業,這樣的「反壟斷」威脅更多只是籌碼,旨在確保美國科企按歐盟私隱和安全標準行事,並在和美國的服務業貿易談判中取得優勢。
中國:「反壟斷」醉翁之意不在酒
至於近來頻頻敲打互聯網巨頭的中國,所謂「反壟斷」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中國的主要互聯網行業,都不存在「一家獨大」。社交媒體方面,騰訊和字節跳動分別在文字和影片領域取得優勢;金融方面:支付寶和微信佔據主要市場,京東也可分一杯羹;外賣市場有「餓了嗎」和「美團點評」;零售市場有淘寶、拼多多、小米、網易⋯⋯競爭無處不在。
換而言之,中國互聯網行業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市場壟斷。無論是中共政治局經濟會議上所言「防止資本過度無序擴張」;《人民日報》提到的「互聯網企業不應只惦記著幾根蘿蔔白菜,要著眼未來科技」;再到螞蟻金融上市失敗後,內地輿論對「互聯網企業放高利貸」的批評。都可看出:中央不滿的並非企業壟斷,而是互聯網企業掌握的資源體量、盈利方式和發展方向,都背離了中共對互聯網企業的期望。
在金融領域,互聯網集團的「創新思維」繞過了現有金融管理體系。以螞蟻金融為典型的金融平台掌握大量存款,搶奪傳統銀行市場;又以極低的準備金率和高昂的利率放貸,賺取豐厚利潤的同時,將系統性風險丟給了傳統銀行系統。
在經濟領域,互聯網產業利用龐大用戶基數、先進算法和高額補貼三板斧,在幾乎每個民生領域攻城略地。交通出行、文娛購票、餐飲、醫療保健,乃至最近生鮮交易,行業秩序都因互聯網企業介入而改變。這樣的局面既衝擊到部分基層市民生計,也衝擊了中共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「公有制為主題」的理念。
社會治理方面,互聯網集團在肺炎疫情期間推出的和追踪系統,很快被政府認可。龐大的信息互通和物流網絡,也讓中國在封城期間維持基本生活秩序。但互聯網公司的強大能力,也引起政府的忌憚:互聯網去中心化的性質和中共「東西南北中,黨領導一切」的要求背離。即使如今互聯網企業積極為政府治理服務,也需要加強管制,確保大數據工具完全被當局所用。
簡而言之,中國對互聯網企業「反壟斷」目的並非促進行業競爭,而是在商業規模、商業性質上為互聯網企業劃定紅線。儘管北京的新紅線還為釐清,但有兩點是注定的:
一,互聯網企業的發揮空間將較當下大為縮窄,並且減少在回報迅速的消費領域投資,增加科技領域的長線投資;
二,政府和互聯網企業的關係會從原本相對平等的「合作互利」,轉向上下位關係明晰的「指導-執行者」關係。政府對互聯網企業的財政和政策控制會更明顯,而外界藉投資互聯網企業「賺快錢」的機會將越來越少。
在被諷刺為「國家資本主義」多年後,中國共產黨執政下的中國正一步步重現其「社會主義」的本色。
Text by Business Focus Editorial